在那个闹哄哄的年代的春天,看见开满李花的几株李树被提着板斧(斧头)的几个壮汉砍倒,李花撒落一地,队长指着老爸说:“资本主义的尾巴不能长在你的屁股上”。那年我吃李子的愿望成了泡影。

在社员们淡化了革命热情,忙着挣工分分口粮过日子时,我随老爸老妈打着火把上山挖红苕,来到一个叫院子田的地方。明亮的火把映红了社员们的脸庞。我以一种饿狗扑食的姿势等待着食物的出现。老妈的锄头挖出第一个红苕时,我一跃而起抓起红苕连皮带泥就往嘴里噻,牙齿咬碎红苕的声音像一曲清越的山歌。“队里的物资哪能私吃乱占?”新当队长的二舅一声暴喝,吓得屁滚尿流的我恐惧中慌不择路,以箭一样的速度向远方狂奔,看见一丛狗尾草就往里钻,“扑咚”一声,一脚踩空旋即就有全身水湿的感觉,还没弄明白时怎么回事时,一种臭熏熏粘乎乎的东西已经灌进口鼻。我想呼喊救命时,粪水已经淹没了头顶。再次睁开眼睛天已经大亮。老爸正倒提着我的双脚抖倒粪水,没有来得及嚼碎的红苕伴随着粪水冲出口腔,那种特别不舒服的滋味让我到现在还时时作呕。社员们继续干着自己的活计,我好似一根折断的红苕藤歪倒在苕埂上任太阳烤晒。愤怒的老妈跳过红苕埂指着二舅大骂“王老二,你六亲不认不得好死”!二舅倨傲地说“死了不要你抬”!从此,二舅与我家有了隔阂。他是个令我胆寒的人物,长大了我还是远远地看他。后来老妈说,其实你二舅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哪知道我一吓就跑。社员们收拾红苕回家,一个舅爷将外甥撵进粪坑的故事流传了下来。二舅冒火得直骂先人九祖。老爸幽幽地说:“都是红苕惹的祸”。他告诉我千万记住,队里的东西不能乱拿。以后村子里的人见到我总说:你掉进粪坑那年差点淹死。回想当时的情景,我只认为,一丛狗尾草绝对是一个可以把我隐蔽起来让二舅找不到的地方,就毫不犹豫地窜了进去,完全没有想到草丛中隐藏着一个可以吞噬我性命的粪坑,那丛狗尾草摆了一个引诱我走向死亡的假象。而今遇到事情总要考虑一下是否会走入陷阱的智慧,可能就是从那时开始启蒙。

我老妈为了填饱几个娃儿的肚子,实在无奈,悄悄从队里的地里摘了一个南瓜趁夜深人静时煮熟给我们吃,肚子吃得饱嘟嘟的我恬静地进入梦乡。第二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高兴得见人就说昨晚吃煮南瓜。队里派人调查,老妈供认不讳。遂有人将老妈当做“南瓜贼”捆绑在村口的一根大树下晒太阳示众,头上戴一顶纸糊的高帽,木炭写的字歪瓜裂爪。我不明白“南瓜贼”是对老妈的侮辱,只是觉得高帽子好玩,就从老妈头上摘下戴在自己头上在村子里疯跑,欢喜得像过年一样,惹得社员们笑逐颜开。老爸把我逮回去揍个半死。这成为我走出山村的人生背景。

我七岁上学,第一天老师教唱《放牛山歌》。老师说,“又放牛儿又捡柴”一句,第一遍唱低音,第二遍再唱高音。不知低高音为何物的我每次都唱得比其他同学高几十分贝,因害怕老师责备就狡辩说不是我。老师大吼一声“我晓得是哪个”!他像提小鸡一样提我站在讲台前,直到我在四十多个同学面前尿湿了裤子。这是几十年后同学们还记得我的原因。那时,我就想,山坡上放牛比在学校读书日子好过得多,一度不想上学。

农家孩子,放牛是必做的活计。每天放学后,把牛赶到山坡上吃青草,躺在山坡上,望着蓝天上的朵朵白云嘴里噙着一片木叶,吹奏着山野味儿的山歌。忘乎所以时,总把牛当做马骑,用鞭子驱赶着牛在山坡上撒蹄狂奔,体验一份儿时的乐趣。直到有次从牛背上摔倒在牛肚皮下,大牯牛的一只硕大的蹄脚即将从我肚子上踏过,千钧重力之下,我必肝胆俱裂时,牛猛力一跃,在距我两米远的地方摔了个四仰八叉,我却一跃而起,除肚皮眼旁被牛蹄壳划了一点粗皮外,别无大碍。老爸说牛通人性,它是为不伤害我才摔倒的。从那时起,我不再骑牛,每天割草喂它,直到他长得膘肥肉满,牛对我有恩!

七十年代是个物资奇缺凭票购物时期,教我们语文的白老师来自四川灌县,她有一斤肉票只差最后一天就过期作废,她叫我去帮她买回。我翻过二十多公里山路赶到区经营站时,当天的猪肉已经卖完,只剩下一根大骨,无奈只好买回。老师失望得很,她说,让你卖肉你去换根骨头,真是榆木疙瘩。没等我解释“砰”的一声扇过来的门,像树在我面前的一堵高墙。当时我想,老师也有不讲理的时候。后来明白,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人的身体对油水是多么的渴望啊,一斤肉票就是一月的油水!

中学我们学到的知识相当有限,这从升学考试成绩得到证实,我们班的同学距离高考录取线相当遥远。同学们接过父辈的锄头,把庄稼伺弄得茂密繁盛,我按捺不住离开山村的愿望,给素不相识的中学的周校长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想去求学的愿望,周校长把我收了进去,这次入学成为我走向今天的契机。读完中学读大学,幸福的感觉时时伴随我。

十四岁上,老妈开始为我张罗婚事。她以自己十四岁过门成为老爸妻子的事例告诫我,不赶快动手,山里的姑娘会被别人抢光了。老妈希望我婚姻大事早作打算。她托人介绍了好几位姑娘和我见面,我无精打采的样子让姑娘们觉得我有病,我却暗自高兴阴谋得逞,被激怒的老妈破口大骂再不管我婚事时,我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说实话,不是姑娘们不好,而是看惯了大山的我强烈地渴望走出大山,以至于一次又一次的违背了老妈的意愿。当老妈看到差点儿成为儿媳妇的阿芳同他人结婚,抱上一个胖乎乎的娃娃时,禁不住泪眼婆娑,我就有了一种内疚感,我明白自己的确伤透了老妈的心。其实婚姻问题迟早会解决,我自己生存的基础尚没有打好,怎么能够支撑起一个家呢?那年我走出大山,但老妈到去世都没原谅我。

走进城市,我像一条快活的鱼儿在水里游来游去。我曾经有过一个当作家的梦想。我去叩打缪斯之门,在文学院去函授学习,到大堰园艺场去参加笔会,到图书馆去阅读文学著作,到文学社团去结交文友。其中一个叫阿弘的文友与我相识在一九八八年的春天。她说:“我家住在宜宾双龙湖畔,它破烂得富有诗意。希望一个世纪以后,人们像欣赏杜甫草堂一样欣赏它”。那时我就对她有种宗教般情绪。曲水流觞论苏黄,武侯祠边说锦官,孜岩观石刻,僰乡看悬棺……曾经设想过未来生活的美好。后因一些主客观原因未能带走她。她远嫁川西草原,流水汤汤,相思长长,三十多年来一管洞箫诉说了几多回难诉相思。

工作了,认识同事阿兰,她赠我一粒石榴,我们在校园里成长。待到谈婚论嫁之日,她找机会回去同父母商议。我送她到宜宾,她从合江门坐船到泸州合江,合江再坐渡船过江转车回家。不幸的是,车在离家三十公里的坡道上坠下了山谷,从此再无阿兰。那个雨季,我有一种苦涩盛积于胸,心灵的怅痛使我有种侵泡于水的感觉。不曾去想不曾去忘,却一直默默默地灿然于心。

阿容来到我的身边,对婚姻和爱情多了一份理解,结婚生子,从此扛起了家庭的重担。距离老妈为我操心婚事已经整整过去了十年。好在老妈看到孝顺贤惠的儿媳和乖巧的孙女儿笑得合不拢嘴,我的那份内疚感才渐渐释然。

我从呱呱坠地倒走到今天,轻轻地一声叹息凝聚着万语千言。村里人见面就问:“你还是那个吃过粪水的娃儿吗”?为生存我拼命进行一番番挣扎,躁动红尘中为生活而匍匐前行。曾经想过纵横捭阖,叱咤风云,但生活的实践告诉我,个人只是沧海一粟。而今仅以一种平和的心境,将日月平安送走,又迎来新的一天。失意时想想《星星点灯》,成功时想想《爱拼才会赢》。

过去的自己不是现在的自己,镜中的自己还是自己。我对镜中的自己笑笑,我笑他也笑。

壹点号 谭昌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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