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叹开栏语】

浩如烟海的历史间,有先贤的脚印,亦有普通人的生活。

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人们发现了天空与大地的规律,知晓了风的方向,归纳出日月星辰的走向,总结出指导植物种植的24节气,种植这个农耕文明的秉性,在历史传承中愈发鲜明。

时至今日,当国人探索的脚步已经踏入太空,社交媒体上“月球究竟能不能种植?”“火星的土壤怎么样?”依旧是大众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在漫长的过往中,人们在生活中发现美,追寻美,诞生了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产生了传统艺术和实践。一代一代人们适应周围环境以及与自然和历史互动,这些文化传统被不断地再创造,最终形成了满足人类相互尊重的需要和顺应可持续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

10月1日起,甘肃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推出非遗美文欣赏栏目“一声惊叹”,自混沌而来的这一声惊叹,划破了人类直立行走之前的漫漫长夜,于是,爱与工具、大地、技艺一同诞生。

那么,此刻,我们与非遗共在。

抹布不捏水淌哩/不见小郎常想哩//请个画匠画像哩/把郎的样样儿落上哩//样样儿画在门扇上/出来进去我看上//出来进去常看哩/生怕褪色变样哩。

山歌往事

作者:草川人

山歌是黑树上的花色/山歌是雾里醒着的大山/山歌里的兰花摇晃未定//你不能说没有好花/山歌里的荞麦花/红一阵,白一阵/你不能说季节错乱/山歌猛然揭开/汪在你叶子下的露水/使你瞧见自己的美丽/是山歌使你回过头来/拿起放了很久的镰刀/去一块正在开花的草地。”这是著名诗人波眠先生写的一首叫《山歌》的诗,我第一次看到大概是在一本文学杂志上,那时我还在上中学,但我记住了其中的两个句子,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藏在心灵深处。

今天要动手写这篇“山歌”的随笔,但一下想不起来全诗,在众多文学资料中也没有找出来,只好联系诗人波眠先生,让他发来了全诗。这也让我在与这首诗歌分别了近三十年后,再次与这其邂逅,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从如此简短的一首诗中,你就能体会到山歌的美丽,山歌的透彻,山歌的澄明和山歌的羞羞答答。你也能从这首小诗中,感受到某个彩霞涌动的早晨,晶莹剔透的露珠在草叶上摇晃,或滚落。你更能从这首短诗里感受到,山歌中一定潜藏着某种发人深省的启迪,和某种推着你向前的动力。哪怕是不懂诗歌的人,只要听到美妙的山歌,其实就已经融入了诗的意境中。

也从这首短诗中,就能看出当地人对山歌有着怎样浓厚的情节。这首诗里说的山歌,其实是几千年来流传于西汉水流域的山歌(一种“野曲”,只适合在田间地头,深山密林或荒凉的山坡上唱),主要集中在西和礼县一带。某些山歌至今依然带着“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一人,在水一方”的味道。而我就是在这一片沃土上走出来的一介书生,从诗学的角度来讲,山歌给了最早的启蒙。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还很小,大概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左右。到了夏天,大人们都到田野里干活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奶奶,还有一头大黄牛和一头牛仔。奶奶随便给我下些面条,我胡乱地扒拉两碗,就与伙伴们赶着牛直奔两公里外的山坡。

那时候的山坡上,野花盛开,草长莺飞。除了满山遍野的牛羊外,还聚集了很多男男女女和孩子们。而对面的山坡上,同样聚集着另一个村庄的牛羊和男女。牛羊在吃草,那些红男绿女无事可干,就扯着嗓子唱山歌,尾音都拖得像喜鹊的尾巴一样长,情真意切,这边唱一句,空谷就会传来漫长的回音,等回音结束了,对面就传来了对唱的歌声,同样声情并茂。每当这时,我就会侧耳倾听。

对面山坡上的那个小姐姐又唱起来了:“抹布不捏水淌哩/不见小郎常想哩//请个画匠画像哩/把郎的样样儿落上哩//样样儿画在门扇上/出来进去我看上//出来进去常看哩/生怕褪色变样哩。”她的声音圆润,甜美。她唱完了,等着我们这边山坡上,看是否有人对唱,结果跳出来了个唱着逗她的大哥哥:“死蔫蒙的王画匠/你把样样儿没画上//大红染成金酱了/把郎画着走样了。”听到这样的回唱,我们集体起哄,但那边山坡上的小姐姐似乎并没有生气。

过了片刻,对面的山坡上唱声又起:“黄土骡子驮青盐/石头砌墙一千年//石头砌墙墙不倒/郎不变心百年好。”她不仅没有生气,似乎是看上了我们这边的大哥哥。当然,这回大哥哥可不敢再那样逗小姐姐了,他情真意切的唱了起来:“红桦缠的葛条蔓/妹不变心郎不变//泡桐树上剁棍哩/一千年的缘分哩!”这回是真对上了,对面山坡上的小姐姐对这样的回唱似乎很满意,还高喊着问大哥哥的名字。

那个夏天,为了听他们对山歌,只要不下雨,我们每天都会赶着牛去放,直到月亮从远处的山梁上探出头来,才会依依不舍地赶着牛回家。也是那个夏天,山歌似乎在朦朦胧胧中打开了我骨子里潜藏的某种东西,随口就能编出一句山歌来,比如我当时编的一句“草川梁望丁钱,丁钱一枝红牡丹”,几十年过去了,依然埋藏在记忆的深处,毫不褪色。

也是那个夏天,我们村的那位大哥哥看上了丁钱村的钱姐姐,他们经过媒人的不断撮合,两家父母最终答应了婚事,并且在腊月三十结成了连理。瞧瞧,这也是山歌的一大贡献吧。在这里,山歌是一道彩虹,打通了男女爱慕的鸿沟。

听着山歌一年年唱,唱的麦子黄上了大山梁。转眼,我升入了初中,从此失去了听山歌的机会,再也不去放牛了,哪怕是暑假,也只是在家里认认真真埋头读书。可是不知为何,等我进入高中后,却老是想着再听一听山歌,也许是诗歌已经在我骨子里生根了的原因吧。但是再也没有机会了,那些十七八岁的男女,都出门打工去了,连牛羊都已经退出了山坡。那些年我们放牛的地方,荒草长得比我的个子还高。

但想听山歌的愿望依然那么强烈。有一次寒假去舅舅家(和我同村),想让舅舅唱给我听,没想到他一句就回绝了:“我唱的不好听,没有多少歌词。让你爸给你唱去吧,他是我们村的山歌高手。他唱山歌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哈,没想到自己的父亲是山歌的高手,这还是我第一次从别人的口中得知。

回家后,吃完晚饭,一家人还在炕上坐着,我突然提出让父亲唱山歌,但他脸一黑:“不唱,那怎么能在家里唱呢!”那时,我还不知道山歌是野曲,不适合在家里唱。不过后来我说了愿望,想整理一些山歌,这下他同意了,我拿出笔记本记录,他只给我说歌词。那次,我整整记录十个夜晚,不过他的歌词里永远没有爱情的东西,都是他从心里挑选出来的与生活相关的歌词,更剔除了一些过分俗气的部分。

当时我也无比感慨,只上过小学的父亲,那里有那么多的山歌。他后来告诉我,在他青春年少的时候,别人唱时他记住了许多上口的、好玩的,还有许多是自己编的。根据他的说法,他储存在心里的山歌,一个月也说不完。

多少年过去了,因为要写这个随笔,我翻遍了自己的一整房子书,最终找到了当初记录父亲山歌的那个笔记本,纸张都已经变成灰黄色,不过字迹依然那么清晰。其中有几首,至今读来依然让人觉得这是最原始的诗歌。比如这首《光阴把人盘倒了》:“(一)水打双轮磨转哩/活着人要吃饭哩//长虫单怕倒退哩/人不盘家受罪哩//水不打磨磨不转/趁着年轻把家盘。(二)斤升子量下米着哩/一家子全靠你着哩//剪子铰了白漂了/光阴把人盘倒了//十八岁当家太早了/没活人哩已老了。

不知道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平时读不读诗歌,哪怕不读诗歌,这样的谣曲也会让你眼前突然一亮,被这种最质朴,最直抵人心的句子所感动。就这样的山歌,在那时我尽然记了一本子。可见在我成长的岁月里,尤其在诗歌方面,山歌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几年来,我虽然干着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相关的工作,但对西汉水流域山歌的来源,至今没有发现一篇很深刻的研究文章。不过西和县有一位已过八十高龄的杨克栋先生,经过四十多年的收集、整理,出版过一本《仇池风——陇南山歌》的集子,所收录的山歌数量非常大,内容也很齐全。这本书的序言,是已故原兰州大学教授、著名民俗学家柯杨先生所写,从这篇序言文章里,也能看到西汉水流域山歌的特性、写作手法等,但很少能找到起源。

根据研究,西汉水流域的山歌内容大部分是反映传统情爱、婚姻和家庭的,少部分涉及社会变革、生产生活等内容,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人们生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生动地表现出西汉水流域的地域特色。根据一些学者的说法,关于西汉水流域山歌的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诗经.秦风》,但至今很少有详细记载的文献。

从写作手法来说,西汉水流域的山歌多以传统的“赋、兴、比”为主要手法。以各种现实生活物质和辛勤劳作生活方式,以及理想生活构想作起兴,运用地域方言,以豪放悠扬而浪漫的曲调歌唱心情、爱情、农村劳作生活,吟唱历史。西汉水流域山歌的歌词随时随地随劳作的生活场景有感而发,自编自吟,一般两句为一组,长短随题材而变,曲调传承完整。

西汉水流域的山歌,广泛创作和吟唱于艰苦劳作的年代,词情浓郁,歌词华丽丰富、妙语连珠、生活色彩浓烈、情感浓厚曲调悠扬流畅,充分展现了西汉水流域农民辛勤劳作之余,抒发感慨、休闲调整心理、愉悦生活情感的醇厚民风和现实生活风貌。

记得柯杨先生曾经说过,“山歌是生活的万花筒。”没错,山歌里有农人们的喜怒哀乐,记录生活中的悲欢离合,也记录着男女在爱的季节里洋溢的无限相思。他们在银色的月光下谈情说爱,他们怕被熟人们看见,所以就有了“月亮上了红崖(ai)了,快跑快跑人来了”这样美丽的让人惊叹的句子。

现在正是九月,秋田快收完了,如果在三十几年前,正是一边放牧着牛羊,一边唱山歌的好时节。那明媚里带着苍凉的嗓音,能让南归的大雁停下翅膀,驻足倾听。那流淌的诗意,能让天空更蓝,能让白云更白。在那一曲曲的旋律里,有霜悄然落下,柿子红上枝头,把整个秋天照耀的气息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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