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家乡是很美丽的,因为那是在春天的时候。村里的地形是属丘岭地带,有山、有水、有桥、有树、有池塘、有江河,还有一片片层次不齐的稻田。
春天来临的时候,万物苏醒,整个村子像在一夜之间全部变得翠绿,村子四面环山,山上有各式各样的树木、柴草、枝叶茂盛;还有各种不同种类、不同颜色的野花竞相开放,把整个山间点缀得更加美丽。记得那时候还会有很多映山红花,这里一片,那里一簇,是年青人最喜欢的,有很多人故意把那些含苞欲放的映山红折回家用瓶子装好水插起来,放在自己房间里面,时时刻刻都要看着它慢慢地绽放,整个房间都是花香味,让人感到陶醉、赏心悦目。
每当在这个时候,是春耕播种的季节,我经常要和父母到田间去拔秧、插禾苗;还和他们一起到山上去种花生、种黄豆;气温高了,泥土已经变得很松弛了,我可以打赤脚,踩在泥土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服感;还有和全村的同龄人一起到山上去放牛;那是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每年在这时候,山上有很多野生的小果子吃,有野草莓、茶花蜜,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每天我们都带一个塑料袋,自己吃饱了还要摘一小袋回家给大人们吃,每天都是收获累累、满载而归。
村里的每一座山我是再熟悉不过了,甚至每个山头山窝我都可以不假思索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因为那里几乎是我童年的摇篮,和每座山都有着深厚的感情。
在我家门前有一条江,江上面还有一座很古老的石拱桥,桥的两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和厚厚的青苔。记得小时候很宽,水不是很深,一年四季川流不息。到了夏天,我们同龄人不管男孩女孩就会光着屁股到里面去抓鱼、摸蚌、摸田螺,幸运的还可以摸到河龟和螃蟹,弄不好还要被螃蟹夹着手指头不放甩都甩不开;还可以用纱网去捞虾子、用蚯蚓去钓鱼,每天我们都有不错的收获,经常有鲜味打牙祭。
在几座山腰中间,有一条很宽阔的大河,听母亲说是七十年代修造的,它的总灌溉面积能全面灌溉茶陵和安仁两个县的水稻农田,所以称作为茶安灌渠。河水深有3米多,水流湍急,看起来墨绿的像一条玉丝带,有些胆怯;每年从6月份到9月份半年时间灌溉,是两个临县的救命河,在灌溉期间,家乡的水利条件相当富有,包括江里、井里、渠道里,甚至屋前屋后都会有小桥流水、潺潺有声。
大河的脚下有一口很古老的水井,一年四季都会有水,只要在大河通水的时候才会满满地溢出来,那里的水质非常不错,在六月双抢季节,不管气温有多么得酷热,但井里的水总是冰凉透骨,周围很多做农活的人只要累了渴了就要到那里喝上几大勺才会罢休;每当在收工的时候几乎各家各户要用水瓶去打水,再提回家当凉开水喝;到了晚上收工后各家各户都会去那里挑水,自己家的井水都不去用,每个这个时候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人挑着大小不同的水桶在那些弯曲的田埂上络绎不绝,桶儿勺儿发出叮儿当儿的响声,就像山村的夜曲一样,在外面打工那么多年,我还从没喝过这么酣甜的清水,比外面买的纯净水都要好喝。
那时候村里的田地很少,每个人口只有七分多,而且是一年比一年少,原因是不知道怎么原因,村里新出生的小孩中,男孩和女孩的比例几乎达到五比一。因此每户人家的田一年下来刚好能保口粮,扣除上缴地留税收后几乎没有可以卖的,早些年没有人到外面去挣钱,一家人就守着为几亩薄田,土地也没有多少,因此只得另外去拓荒,甚至有时候为了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几户人家都要争得你死我活,本来不宽敞的田耕小路还要被勉强种上豆子,让你牵头牛都无法通过,一不小心踩坏了还要被人抱怨、指责;有时候为了放水浇地也大打出手,所以那时候田里、土里全被伺候得规规矩矩,随着季节的交替没有一点空闲时间,而且只要有一块闲地方都要被锄头开荒出来,再种些农作物,因此荒地也很少,包括山上的杂草也没有这么茂盛,站在田耕上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农作物,一片绿油油的景象。
要是到了秋天,稻谷黄了,被风吹得一浪一浪往前赶,就像一幅很美丽的画卷一般,让看了犹如梦境;秋收过后,家家户户又把农田翻耕种上油菜,待第二年春天到来时,油菜花已经金黄金黄的非常鲜艳了,在这个时候会有很多成双成对的年青人赶时间在那里合影留念、嬉戏、游玩,那种场面真的令人神往、流连忘返。
到了冬天也经常会下雪,到处粉装玉彻、金莹剔透、白茫茫的一片,那时候我们很多的同龄人喜欢拿着木棍到山上去捉野兔、抓山鸡,还可以堆雪人、打雪仗、滑雪、溜冰,有时候去那老屋的屋檐下摘冰溜子吃,不管气温有多低都不觉得冷。
母亲还告诉我,家里的老屋倒了,所有的砖、瓦和木梁都毁了,太浪费了,要是提前拆了该有多好,最少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非常可惜。
老屋在现住的房子后面两排,是在三十年代时祖父花钱从别人手里买来的,一共有五间,还有一个和邻居共用的堂屋,但地基和天井这些公用的面积都牵扯在一起的,只有老一辈人才能理清楚。
那时候,一户人家有这么多的房屋还算是富裕人家,而且用的砖近有一半以上是青砖,其它是土砖,楼上的树梁也很齐全,包括楼面都全部用木板铺好,还有3间房的墙壁都是用石灰粉刷过的,在老屋我生活了五年时间。
老屋有两个小门进去,一个是前门,一个是后门,里面的门全部是通的,从第一间可以直接走到最里面那间,每间房里面都有一个很高的门槛儿。
我的祖父、爷爷和母亲都是裁缝,后来在母亲手上时因为家务事太多,她就放弃了这门手艺。但小时候我们兄弟的衣服全部是母亲自己做的,她都是在每年快过年的最后几天才将买来布料为我们兄弟们赶做衣服,而且每天晚上都很晚才睡觉。我们兄弟们也很兴奋,像监视品质似的陪同在母亲身旁,只要衣服一做好,母亲就马上给我们试穿,并在一旁说些吉利的话,父亲也在一旁称赞。衣服试完后得马上脱下来交给母亲叠好,收在衣柜里面,要等到大年初一才拿给我们穿。因此我们每年都是盼望着新年早些到来,可以穿新衣服。
记忆中母亲为我做的衣服最少,因为家里三兄弟我最小,一般都是在穿二哥穿过的衣服,二哥再穿大哥穿过的衣服,但那时候我也感到很满足,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哥哥他们的新衣服,还盼望着自己快些长高长大,可以接着穿哥哥们的衣服。
再后来那间做衣服的屋子租给了一位叔叔开药店,药店搬走以后又租给了一位年纪与母亲相仿的阿姨做衣服。那时候那位阿姨有一台银白色的录音机,可以放一盒一盒的磁带,记忆中在此之前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先进的电器,有的也只是那种很小的收音机。那位阿姨每天把录音机声音放得很大,音质效果也很好,非常动听,在外面老远都能听得见,每次在我要离开老屋去外面玩耍的时候,一边走我就要一边故意侧耳倾听录音机的声音到底能传多远,心中并有一种很自豪的感觉。
我们兄弟都感到新鲜、好奇,每天像看电视一样盯着录音机不放,就连吃饭也是一样。记忆最深刻的歌曲是林翠萍和刘欢的歌,有《故乡》、《黄土高坡》、《渴望》、《少年壮志不言愁》,尤其是林翠萍的唱歌特色,尾音都必须拖得很长,我也很喜欢去模仿。
这些年中央电视台出台了一个《流金岁月》的节目,经常就有唱到这些很老的歌曲,我特别喜欢看,因为歌声每次都会把我带到遥远的童年记忆深处。
老屋的后门有一块很小的空地,不到二十平方米,就像一个坪一样,虽然没有用石灰铺好,但很平整,很干净。夏天我们全家吃完饭后就在那里乘凉,听母亲讲《嫦娥奔月》、《木桂英挂帅》、《牛郎织女》、《白毛女》、《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还有母亲自己的故事。
但让我最爱听、最难忘的还是母亲自己的故事。
母亲自己的故事很长、很多,好像总是讲不完一样,我们兄弟都是她的忠实听众,每次都是趴在她旁边一声不吭、洗耳恭听。
母亲所讲的故事都是她自己亲身经历的,很真实。从她刚出生不到两岁时,奶奶嫌贫爱富,甩掉了爷爷抛弃了她,和邻县的一位村支书记结婚;再从小跟着爷爷在外面做衣服四处流浪,没有固定的地方,这里一年那里半载的;六岁时,一个人走几十里山路到别的村里帮爷爷收欠债;十几岁就开始与生产队做集体活挣工分,没有亲人也没有兄弟姐妹,在村里被别人欺负;再到入党参加村委会工作和父亲结婚一直到生了我们三兄弟。
一路走来母亲是很艰辛的,也是很可怜的。母亲都是一边讲一边叹息,有时还会伤心流泪,我们兄弟听了心里也挺难受,因为我们可以想象到母亲当时的苦难和凄惨的命运,一直以来让她感到了太多的孤独和悲伤,我的祖父也只有爷爷一个人,爷爷也只有母亲一个人,三代单传,几乎没有一个其他亲人。
母亲从小就缺泛母爱。当年奶奶离开她的时候把她也带走了,后来不久,母亲水土不服生病严重,奶奶不敢带在身边,就又把母亲送回给爷爷。从此母亲和爷爷相依为命,过着清贫、孤独的父女单亲生活。
听母亲讲爷爷年青的时候是在邻县公社唱花鼓戏的,而且还是有名的花旦演员。因为爷爷自身就有他的天赋,他身材很匀称、苗条、单薄、瓜子脸、长相也很像女人,皮肤白晰很嫩,而且总是留着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刚好搭在两个肩膀上面,因此在化装时也不要花太多的功夫,还可以用女声唱戏,一般不知情的人总以为他是女人。
爷爷随着戏班一年四季都在外面赶场,很少时间在家里,因此只能把年幼的母亲寄托在对面山里只能沾一点亲戚边的人家,一年下来也只有那么几回时间匆匆回家看看就走。在那些年代,对于爷爷来说是他事业的高峰时期,也有很多人劝爷爷再婚,可爷爷一直没有同意,因为爷爷的性格太固执,主要是太坚强、有骨气了。也许是奶奶的背叛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坚信自己一个大男人也能把母亲养大成人。
曾经有省城的大戏剧团来请爷爷去唱戏,而且还可以连同母亲的户口一起转走,但因为爷爷舍不得家里的那幢老屋,还有自己花钱在前面村口买下的一个大菜园子,就一直没有答应。后来那个菜园子就建成了我们家现住的房子。
随着电器化的慢慢流行,地方唱戏这门职业就慢慢被淡化了,因此爷爷也失业在家没有工作。那时候村里是集体制生产队,吃大锅饭,所有的劳动力必须要去和生产队一起搞生产。男丁每天十分工,女丁每天逄八分,未成年小孩每天算五分,得一天从早到晚随着全村的人一起出去再一起回来,而且还很卖力,不能偷半点懒,完成规定的任务后才可以散工,否则还要扣工分或受到处分。
那时候什么都公有集体制,个人家庭根本没有任何财产,待一年年终到了,再将全村全年的总收入除以全村全年的总工分,就是每工分多少钱,再乘以每个人一年的总工分就是这一个人在这一年里挣到的工钱,因此每个人都很自觉,而且还额外做些其它事情多挣些工分。
爷爷以前一直都在唱戏,多年以来几乎从来没有做过农活,也什么都不会,更是吃不了这种苦,那时母亲又小又没有其它亲人,因此对于生产队的工分是无法挣到的。幸好爷爷还有一门做衣服的手艺,那时候全公社只要是有技术手艺的人,也是安排四处调动,全公社有多少个村就将这些人一一轮流分配在各个村里去做工,挣到的钱也不能归个人,也是按工分计算。
爷爷只能带着母亲一年四季在各个村里辗转不停,这里三个月,那里半年,也从来不回家,只是每年过年时才会回来,母亲到了上学的年龄时也只得在当地村里的学校读书,只要爷爷调去别的村做工时,母亲又得转学,又得重新从头开始,就连小学一年级启蒙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学校。
就这样母亲一年四季跟着爷爷在外面漂泊、流浪,孤苦伶仃、有家难归、吃着百家饭长大。
爷爷后来得了哮喘病,身体也很虚弱,期间也不能停止做工,而且一天都不能耽搁。每次要换村的时候都是做完了当天的事情后连夜急急忙忙收拾行装,第二天一大早先让母亲挑着送到要去的那个村里。那时候母亲才6岁,既不认识路,也不知道送到哪家,都是一路走一路问,一个人经常翻过几座山,把行李送到主人家时,主人家还未起床开门。爷爷再是跟在后面,挑些简单的行李,按时赶到主人家做工。
母亲12岁时就开始和集体生产队一起挣工分,也只是从小受到了太多的影响,后来慢慢地培养了一种坚韧不拔、正直、勇敢、坚强的性格。
母亲在生产队做工时,从来不会输给别人,别人能够做到的,她也能做到;别人会的,她也会;别人能够吃的苦,她也能吃。因为她自己没有兄弟姐妹,经常受到别人的欺负和排斥,但她从来都不会萎缩或让步;只要自己有理,哪怕是拼了命也要讨回公道;在外面不管受了多少委屈,都不会轻易掉一滴眼泪;也不会去巴结、讨好别人。
因为母亲工作出色、上进心强、富有正义感,在1971年的时候就已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在村委会里担任妇女主任一职,那时母亲才刚满20岁。
十八年以来,母亲和她的生母一直都没有往来过,主要是爷爷太固执,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母亲要好好记住,因为爷爷确实已经吃了称砣——铁了心,母亲也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人,她心里也一直深深地记恨着这件事情,十八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值得去相认和拥有。
奶奶嫌贫爱富离开后,嫁给了邻县的一位村支部书记,那时候有权有势的人是很吃香,但也属于二婚,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那里生儿育女共五个,一直以来也没有和母亲有过往来,只是认识,都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因此都很陌生,见了面都会叫母亲姐,可是没有一点感情。
母亲和父亲认识是在1972年。父亲是邻近公社的,靠近镇里,当年是青年下放到农村山区开荒、种树,父亲当时是他们村的带队人。也只是因为那时候母亲家房子多人少,因此父亲他们那帮人刚好就住在母亲家了,也就是这样几乎同样的命运和经历老天把他们凑合在一起。
父亲姓刘,身世和母亲差不多一样可怜。父亲的父亲在他刚满9岁时就离开了人世,后来父亲随着奶奶改嫁到本村的彭家。
在彭家奶奶又生了三男一女共四人,父亲最大和其他兄妹都是异父同母不同姓。在继父的眼里父亲永远是外人,是他的奴隶和发泄的工具。父亲小时候也受尽了虐待和委屈,因此他经常躲在大伯家过日子,直到成年后自己能够挣钱养活自己后,才在那个所谓的家里抬头做人。
我想也许是父亲和母亲有着相同的身世背景,老天才这样故意安排他们走到了一起。一个是没有父爱和母亲朝夕相处,一个是没有母爱和父亲相依为命,如今把他们俩安排走到一起也许就是真正的天意。
母亲和父亲刚恋爱不久,第二年父亲就当兵去了。父亲一去就是三年时间,在广东省珠海市的一个边防部队担任了一名炮兵战士,坚守在祖国的边疆。母亲则在家里不但要在村委会参加一些活动,还得继续在生产队做工、照顾爷爷。
母亲说那时候她最喜欢听董文华的《十五的月亮》,后来我还经常听到母亲在做衣服的时候也会唱唱。
父亲退伍回来以后,因为文化太低没有被分配工作, 1975年和母亲结婚了,第二年便生下了大哥。
因为父亲家里兄弟太多,房子又少,再加上他的继父一直以来对他有偏见,在父亲当兵的时候就已经将仅有的几间土房子分配给了几个叔叔和一个姑姑,父亲连半片瓦都没有。父亲当时相当气愤,一生气之下差点就要去把他的继父给收拾了,后来看在奶奶求情的份上只好认命,从此父亲就在母亲家这边生活。
大哥小时候是爷爷带着,为的是让父亲和母亲可以天天去做工。爷爷年青时一直以来都是从事职业生涯,在外走南闯北,见识和交往很广泛;在家时又喜欢帮助穷人,他每天喜欢用一些小米煮很多米汤,又在屋子里故意多铺些床,为的就是能救济那些在外面谋生的人,只要是远道而来的江湖郎中、算命先生、风水先生路过时,他都是很热情地接待他们,并留在家里歇脚过夜,据说双目失明的算命先生最多。爷爷从来不会嫌弃他们,反而更加地真心款待,管吃管住,不收他们一分钱。只要是爷爷接待过的人对他都很感激,说爷爷是个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但又不知如何答谢,因此很多人都很乐意、自愿地把自己的看家本领传授给爷爷。
慢慢地爷爷对算命看相有着一定的掌握,也很喜欢去研究,再根据不同人的指点、反复琢磨、推理,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因此在家带着大哥时,他总是喜欢给大哥算命。
爷爷每天在家带着大哥也很无聊,就总是不停把大哥的生辰八字左算右算。有好几次母亲提前收工回到家时看见爷爷抱着大哥在哭泣,母亲便好奇地去问他,爷爷说大哥命中注定会有出息,不会在家里务农,长大读书必定会吃国家粮,只可惜他自己命中注定寿命有限,等不到那一天 ,也看不到了,所以他自己在婉惜自己,想起来就哭得很伤心。
父亲就经常当着爷爷的面讲他不该这样,说大哥还这么小,以后的事情会怎样谁都不知道,不要随便下结论。爷爷一点都不服输,他说他已经把大哥的生辰八字琢磨得精精细细,绝对不会有半点闪失,他还说母亲的第二胎、第三胎都会是生男孩,如果政策允许的话,连续五胎都会生男孩。父亲不再想和他争辩,也不知道爷爷算命能有什么样的根据。
大哥未满三岁时,爷爷去世了,母亲是最悲痛的,因为爷爷就是她一生最亲最爱的人,从小她就没有母爱,没有其他任何亲人,爷爷是她的唯一。如今当她拥有了父亲和大哥,爷爷可以享清福时他又撒手人寰,更何况当时母亲怀着二哥快八个月了。
爷爷在死前的一个晚上把母亲叫到自己的床前,撑住最后的几口气,告诉了母亲关于他和奶奶的一切,千叮嘱万嘱咐在他死后,不得和奶奶相认,更不得有任何人情上的来往,否则的话他会死不瞑目。这也是爷爷临终前留给母亲唯一的遗嘱,也是最让母亲意想不到的,母亲将爷爷的遗言铭记在心,并在爷爷面前再三保证,抱着就要离去的爷爷哭得肝肠寸断。
也许有些东西选错了一次就选错了一生,有些东西恨了一次就恨了一辈子。
我真的到现在还没有想通爷爷为何这么恨奶奶,而且恨得那么深,在临死的时候都没有忘记,可见爷爷当时受到了怎样的伤害,后来村里人送给了爷爷一句精典名言:“结下君子仇,六十年不回头”。
爷爷死后第二天,母亲一直还陷入了悲痛之中,整个人精神很恍惚,加上没有任何的亲人和兄弟姐妹帮忙打理,何况母亲还怀着二哥,家里的事情也没有人去安排调理,到处乱的像一团糟。
邻居很多长辈建议派人去把奶奶请回来主理家务,并还有一些舅舅、姨妈可以过来帮忙。母亲拼命反对阻拦,她说爷爷尸骨未寒,扶起来还可以说话,前一天的遗言还刚刚讲完,今天就要反悔,不要说自己不会原谅自己,就连爷爷不但死不瞑目,还会魂魄不散。
可是有的人不顾母亲的阻拦,还是派人偷偷地去了奶奶改嫁的地方询求帮忙,没想到也是碰了一鼻子灰,不但被被那位老村支书记数落了一番还要嘲笑爷爷,并斩钉截铁地提出一个苛刻的要求,他说他第二天他要去我们那边的镇上赶集抓只猪崽回家养,会经过我们这边的村子,只要母亲能守在路边见到他后双膝下来跪求他,他就会带人来打理安葬爷爷的丧事,否则是不可能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轻雾朦胧,母亲正在门口的小溪边洗东西,远远看见一个男人背上像背着一个猪笼若隐若现朝村口这边走来,母亲拿着未洗完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回到了家里。
爷爷出殡的那天,只有父亲、母亲、大哥三人披麻戴孝去送别,其他没有任何亲人,我可以想象到那种凄凉、悲惨、孤独的场面,完全是一场不像葬礼的葬礼。
二哥的出生打破了母亲家连续三代单传的历史。
随人口的增加,每年需求的口粮也要的越多,父母既要带好两个孩子,又想挣到所有的工分,因此经常要把大哥和二哥带到他们做工的地方。当时大哥刚满三岁,也抱不了二哥,母亲只得先用一些稻草在田岸上堆成一个小窝窝,再用衣服把二哥包好放在里面,自己就去做工,让大哥在旁边寸步不离地看着,这就是襁褓中的二哥。后来母亲还说二哥那时候很乖,只要喂饱了睡在那里半天吭都不吭一声。
二哥快满一岁时会动会爬,还在学走,母亲实在没有足够的时间带他,对于两个孩子又实在不放心,后来只得寄托在父亲的老家由奶奶带,为的也只是想多挣些工分。
听母亲说二哥白天和大哥玩得很开心,只要到了晚上睡觉时就一直哭个不停,谁都哄不住,什么也不吃,到处在找母亲,听母亲的声音,因为在家时每时每刻和母亲在一起,晚上睡觉也是一样。我想这就是我们家乡的一句土话,叫做“日落鸡上宿,天黑伢找娘”。
在我出生的那天早上,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就差没有山洪暴发。父亲一大早就去了邻村准备买些新鲜猪肉给母亲补充营养,人还没有回来,我就在母亲的肚子里赶着要出来。那时母亲一个人在家,两位哥哥也还在奶奶家,没有一个亲人在母亲的身边,后来被邻居的一位婆婆发现后赶紧去找回了父亲。
父亲回来后母亲已经在床上折腾得死去活来,父亲赶紧冒着倾盆大雨,顶着狂风暴雨跑到几里远的山外请回接生婆。
就这样我来到了这个人间,后来母亲说我长大了肯定脾气很大,因为一生出的时候哭声也很大,就像外面刮风、下雨、打雷一样响。
也就是在那一年开始,集体生产制解体了,所有的田地和公有财产全部按人口分配到各人。从此以后,各家的收入全归自己所有,母亲说我很幸运。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开始实施,我在家兄弟排行最小,已经属于超生对象,不但罚了两百块钱,还不能算人口分田地,要到满十五岁以后。因此我只能靠着父亲和母亲白吃了家里十五年的“黑粮”,那时父亲还经常逗我是在吃国家粮,再后来父亲经常在自己的稻田边只要有点空闲荒地他都开垦出来,再洒点肥料插上秧苗,告诉我那是我的人口份子田,还说让我自己去插秧打理。
虽然集体制生产已经解体为私有制了,可父母亲更是那么地忙碌。家里一共3个小孩子,大哥最大也只有6岁,母亲只得把3岁的二哥仍然放在奶奶家让奶奶照顾,让大哥就在家里带着我。
刚刚能够坐稳的我,每天都和大哥在一起,有时大哥抱我抱累了,母亲就用一根长长的布背带把我三五大绑地捆背在大哥的背上;大哥背累了,就找个矮凳子坐坐,这样可以让我的双脚落地让他感觉轻松点。母亲说当时大哥的年纪太小,个子也不是很高,经常把背带在他身上捆了几圈还是太长,经常掉在地上拖着走。后来母亲说大哥很能吃苦,整天整天背着我都不会喊一声累,还说大哥能带好我当时为她们减轻了很大的负担。
再大些我和二哥就在奶奶家里。母亲这样安排是让二哥顺便照顾我,把大哥留在家里帮她做些家务事情。
记忆中我天天和二哥还有大叔家的女儿在一起玩耍,奶奶的家门前有一条马路,一天到晚都有很多三个轮子的车辆来来往往,奶奶很担心我们,天天盯着我们不放。一旦家里农活少了,母亲就会接我们回家。
在我未满3岁的时候,奶奶就死了,患了高血压病,治了很久也治不好,那时候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连续近半个月没有回过家,一直在医院陪同着奶奶。
奶奶死后的第二天上午,母亲带着我们三兄弟去了奶奶家,还没有走进屋里母亲就在失声痛哭,我当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看见奶奶躺在床上,面目很安祥,屋子里坐着父亲还有几位叔叔,和那位爷爷,他们没有一个人吭声,脸上都是很悲痛的表情,紧接着就是大哥和二哥在房间里哭泣。
而我还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哭。因为每次从家里到奶奶家里时,我心里特别高兴,在路上都是一蹦一跳。这次也不例外,只看到奶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以为她在睡觉,只感觉奶奶当时没有像从前一样的热情,只要我们一去那里她都会想方设法地找些吃的给我们,而现在大白天的她还在睡觉,觉得有些奇怪。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什么叫做死去的含义,也明白了当时母亲、大哥和二哥哭泣的原因。
自从奶奶去世后我们就很少到奶奶家去玩,因为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所谓的叔叔和婶婶对父亲一直都不是很亲切,有的也只是敬而远之。也许他们认为和父亲并不是亲兄弟,也许是因为父亲已经离他们远的缘故。父亲也知道,在那个家里奶奶是她唯一最亲的人,现在奶奶不在了,他也再很少去过。
后来每天只是在每年清明扫墓的时候,父亲才带我们兄弟去一下。给爷爷和奶奶的坟墓除草添土、上香烧纸,我们兄弟跪成一排磕头作揖,父亲再在一边把煮熟的肉汁和米酒倒在坟前,算是对爷爷奶奶的一种拜祭。在我的记忆里,每次我们去扫墓的时候,爷爷奶奶的坟墓都是长着很高很密的茅草,父亲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去刨草皮、重新整理,要将四周的茅草全部刨得光光的才会罢休。
接着父亲再是带我们到叔叔家里坐一小会儿时间便就回家,没有吃饭也没有太多的交流,包括平时都很少去,过年也是一样。慢慢地对于那些亲戚也在淡化、陌生,似乎变得名存实亡,但是在那个屋子里小时候和堂兄妹玩耍情形的记忆总是很清晰。
从此我们三兄弟在父母的养育下慢慢长大,我们除了父母以外其他没有任何亲人,因为在我们的记忆中是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公外婆,没有自己的爷爷,只有一个奶奶,几乎是没有得到过隔辈的宠爱。每当我看到全村家家户户每天都是老老小小、上上下下人丁一大堆,热热闹闹、客流不息,做什么都是像集体制一样,相互帮忙,相互照应,尤其是过年过节更是热闹非凡的大家族,确是让人有些羡慕。而我们家就不一样,因为我们兄弟小,做什么事情只有父母亲两个人,其他也没有任何人帮忙,父母就是生病了也是要去做农活,逢年过节家里面都是冷冷清清,没有任何亲戚来我家串门,我们也没有任何亲戚家可以去走动,因此我的童年是孤独的。
那时候家里很穷,在农村每年的收入相当低,一年下来唯一的收入就是稻谷、花生、黄豆,而且数量不多。每年留去种子和吃的外,其它也没有多少可以卖钱。加上全村的劳动力全部在家,就是想承包土地都没有机会,因此各家各户只能守候着自家的几亩薄地勉强度日维生。
记忆中那时候父亲经常在外面挣钱,那时称“搞副业”,其实和现在打工是一样的,他都是联系一些当年的战友,也是在广东这边。
那时候的广东还是相当贫穷,比起老家还不如。父亲虽然长年在外,一年到头来也没有挣到几个钱;母亲则一个人在家里种田种土,还要照顾好我们兄弟。父亲不在家的日子里,每年到了双抢季节,我们兄弟都要和母亲一起去外面做农活,为的是能够为母亲减轻一些负担;一旦放假有农闲时间,我们兄弟都会一起和母亲去山上砍柴,捡杉树枝、爬松树叶,因此在老屋后门的小坪里,一年四季都堆积着成捆成捆的柴,从来都没有间断过。
大哥和二哥相继读书了,家里的开支也就越大,母亲的农活就越忙碌了。她每天很早起床把饭菜做好就和父亲去外面做农活。到了太阳爬到山顶了才回家吃饭,而我每天都只能在家里做些家务。像洗衣、洗碗、扫地、晒谷子、扯猪草等,到了半晌午时再给父母送开水,到了中午的时候又要去菜园里摘菜回家做饭。
尽管父母每天都在不停地劳作、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可是每个学期哥哥们的十几块钱学费都不能一次性缴齐,因为母亲是村委会干部有面子,每次都是她去找学校领导赊账,再慢慢还清。
大哥和二哥都很懂事,每天下午只要一放学丢下书包就去帮父母亲一起去做农活,一点也不会偷懒;每逢放假天就去山上砍柴,经常砍的柴太重挑不回来,先让一个人回家叫父亲去挑;到了暑假或寒假期间,就和父母一起去做农活,再苦再累也得坚持。
父亲的性格相当暴燥,对我们兄弟的管教相当严格。他经常因为一些事情对我们发脾气,还经常要用木条子抽我们,这当然是我们犯了错的时候;尤其是大哥几乎是经常挨骂的对象,因为他是老大,有时候我和二哥的错他也有责任,每次父亲对他都是恶言相加,好像大哥不是他亲生的一样。因此我们三兄弟都很害怕父亲,处处做事都很小心翼翼,害怕犯错,有时候只要父亲的一个眼神,就足够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因此从小我们就能培养出自觉、主动和积极的习惯。到如今母亲还在说当年父亲对我们三兄弟是有些太苛刻太严格要求。
母亲也是一样,对我们兄弟要求也是相当严格,每次我们犯错时,她也会大声责骂我们,而且似乎源源不断,在短时间内难以平息,她都是一边责骂一边和我们讲道理。她最喜欢拿我们去和村里的同年人对比,都是在我们面前说别人有多么地勤快,多么地懂事,说我们比起别人不知道要差多远,让我们给别人家的孩子去提鞋子都会被嫌弃,别人家的孩子怎么样怎么样地有出息,我们该怎样去向他们学习。
值到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她只是在拿别人孩子的优点给我们做榜样,就是要让我们从小就养成一种懂事、勤劳、自觉、优秀的品质,更是在用别人孩子的优点在激励着我们不能落后,要去学习、去努力、去超越。
自1984年开始,父母亲就在屋背的山上用锄头挖黄泥、烧红砖,打算把老屋前面的菜园子建成新房子。
从挖黄泥、烧红砖一直到挑砖到菜园子,几乎全部是父母亲两个人完成的。我们兄弟只能做些简单活,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再叫来了几位堂叔和村里的一些人帮下忙。但是整个一栋房子的红砖全部是父亲用肩膀从屋背山上挑下来的,一天到晚,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没有间歇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被父亲踩得油光油亮。
新房子是1987年建成的,因为没有钱,在建的中途停了一年时间。
那天清晨天还刚刚亮,我们在母亲原先的安排下,各自搬好一些行李物品,跟在父亲的后面风风光光地搬进了新屋,从此我告别了老屋,在那里,我整整生活了五个春秋。
后来老屋放满了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楼上堆放了很多成捆成捆的稻草,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跟着母亲去老屋看看。住惯了新屋,总感觉老屋有些别扭,屋子很小、窗户、门也很小、楼面也是很矮,但不管怎样,每次都有一种很亲切、很温馨的感觉。母亲经常要去打扫卫生,把门窗打开通通风,而且每年在春季梅雨季节来临之前,都要请来砖匠师傅,将房顶的碎瓦重新清理过,再买些新瓦补齐,为的就是不能让雨水漏进房间里来。
母亲一直都很相信家神迷信,每逢初一和十五的一大清早,她都要在家里的神龛上、大门侧上、灶堂边上、院子的正前方和房子的左侧面烧香,她说这样是在为家里祈福,祈求家神保佑家里平平安安。在老屋没有倒之前也没有停息过,一年四季都不会忘记,偶尔要出远门时,也要交待好我们。
老屋履行了它的职责,几十以来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严寒酷暑,都在为我家的四代人避风躲雨,从曾经的连续三代单传到如今的人丁兴旺。它见证了社会的进步、发展和人心的毒辣,以及爷爷和母亲的悲惨命运,一直到有了父亲和我们三兄弟的出生和成长。
曾经有多少回,母亲在这里以泪洗面;曾经有多少个宁静的夜晚,母亲在这里彻夜失眠;曾经有多少次,我们三兄弟抱在一起在后门的屋檐下避风躲雨,等候父母亲的归回。
站在老屋的瓦土堆上,看着杂乱不堪的样子,不知道是谁拉开了我记忆的导火线,让我再一次回想起当初老屋的每一处、每个角落都有着我童年的记忆,包括屋里的所有摆设都在脑海中形成了一个不可磨灭的轮廓,但已经看不到它当年的风光和色彩了,如今只是一堆土青砖头和瓦砾堆积如山和横七竖八的老木梁,还有一道未完全塌陷被烟熏黑的老土墙依然耸立,周围再是长满已经干枯的杂草,但老屋当年的样子、亲切和温馨却永远都会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发现自己离老屋越来越远了,我为了自己的学业和生存长年在外省漂流不定、随波逐流,虽然每年都会回家,但是对于老屋的关怀和呵护却早已被淡忘,更忽视了它曾经对我的亲切和关爱,只知道自己在外面盲目的追求和无偿地拼搏、流浪。
我想今后不管在哪里生活,总有一天我一定要在老屋现有的地基上面新建上一幢新楼房,因为这里才是真正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是我最初的根和我最初的记忆。
家乡的山在变化,水在变化,人也在不停地变化,到处让我感到萧条和陌生,田间小路再也看不到人来人往、穿梭不停;看不到为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争吵不休;看不到曾经一群群小伙伴们在山上放牛采摘野果的欢呼。现在到处是荒地,到处是荆棘密布、野草繁盛;曾经寸草不生田间小路和油光可鉴的山路都让人无法下脚,很难再找到当年的踪迹,她已经像一位年迈的母亲,用勤劳的双手培养自己的儿女,用自己的双臂顶住一切外来的压力,就是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女快乐、健康地成长,慢慢地将自己的青春容颜在不知疲倦中一步一步老去,她只以为自己的儿女长大成人之后在外面不停地拼搏和追求,为了是能将自己打扮得更加年轻、更加美丽,没想到他们一个个却都离她而去、背井离乡、四海为家。
十年前我很容易走出这个山村,却很难走进南方的那座城市;十年后的今天,我很容易走出南方的那座城市,却很难再走进家乡的山村,只因随着时间在不停地变化和人生的不断追求,人们总是将不应该忘记的东西淡忘掉了,不该离去的也已经离去了,不该老去的人也老了,儿时一起玩耍的女孩们都出嫁了,有的远嫁他乡,一年两年甚至多年也未回来过;有的年青人靠自己多年的努力拼搏已经在城里买房定居结婚生子;有的人一年四季都在别人的城市里打工一年到头也没有回过家;我们已淡忘曾经、形同路人,都是一群长年漂泊在异乡的陌生人却都一样变成了家乡的客人。
家乡的一切都在渐渐离我们远去,唯一能留下的只是无限的伤感和无穷的思念,而这种伤感和思念在遥远的南方那座城市——东莞,是无法感触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