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回暖,新绿萌动,燕子回来了,村里鸡坊又热闹起来。
一批新生命,即将破壳而出。看似没有生命迹象的蛋,忽然发出“笃笃笃”的微响。那是小鸡崽儿在里面用力啄击,一下,两下,三下……蛋壳裂开缝隙。继续,“笃,笃,笃……”鸡坊里充满这样的微响。
缝隙渐渐扩宽,锯齿形的一道儿,终于裂开。一只只粉团团的“肉滚子”从蛋壳里滚爬而出,“噗噜噜”跌进春风中。
刚出壳的鸡雏,丑得很,紧闭双眼,不能站立,身体裹着湿漉漉几根毛,几乎半透明,看得见里面复杂的蠕动。但仅一夜,“小丑货”便华丽变身,变成嫩黄、酱花、雪白的小绒球,“叽叽叽叽”叫着,滚来滚去。
隔两日,鸡雏便被装在铁丝编织的大笼里,走街串巷地售卖。鸡贩子俗常骑一辆自行车,车后座驮两个铁丝笼,笼子被隔板分了几层,小鸡们拥挤在里面,在村巷阡陌间旅行。
鸡贩子吆喝总像唱歌:“卖——小鸡儿——来啵!”几声过后,鸡笼前聚齐一堆人。想买的不少,不买的,也爱看看。尤其是小孩儿,更喜欢这些稚嫩的小家伙。
小鸡们拥挤着,欢悦着,“叽叽啾啾”叫着。小细爪子在隔板上踩出“窸窸窣窣”的微声。有的还奓起翅膀,猛地一跃,像要飞出笼子。
大人买小鸡很细致,她们拎起小鸡两条腿儿,让它们弹蹬、叫唤,挑那些欢实的、有劲儿的、叫声响亮的。她们还看小鸡的头,如果头往上够,就是公鸡;往下耷拉,就是母鸡。各家挑挑拣拣选好中意的,几只,或十几只,放进坛子形状的荆篓儿里,讨一番价钱,拉着孩子回家饲喂去了。
我们家总是隔年买一次小鸡。小鸡一撒,满院子滚绒球,有一种温柔的生机。初时,鸡崽儿有点儿认生。一把小米撒去,小鸡吓得四散跳开。渐渐熟了,不再怕,见人来,就“叽叽”叫着一齐滚扑过去。有的喜欢撵着人的脚滚动。母亲有时急着赶活儿,却被一群鸡裹脚,迈不开步,于是嗔怪道:“你们这些小东西呀,真黏脚!”她弯腰伸臂“啊——嗤,啊——嗤”驱赶,小鸡却以为要喂食了,一只只仰头“叽叽叽”,叫得更欢了。
那时,我们的院子没有围墙,边缘用荆条篱笆做围挡。一年四季,阳光和风随时能进来。泥土地面,每天被扫得明光光,洒了水,呈现一种很光很润的硬实;柴火垛在西厢房牛棚旁边,一根根码着,整整齐齐;木质鸡槽撂在石榴树下,一碗清水,一槽食,每天刷洗,干干净净。
圃子里,花草无声拱破泥土;篱笆根儿,喇叭花和丝瓜籽在比赛萌芽;半空,梨树摇着一枝枝雪,桃树绽着一串串火,槐树吐着一尖尖儿绿;地面,小鸡崽儿“叽叽叽”,一会儿跑这边,一会儿又一齐拥向那边。偶尔一颗树籽坠落,鸡崽儿们先是一愣,然后怯怯靠近,歪头啄一下,发现不是啥好吃食,就继续向前滚。
它们东一下,西一下,啄啄这儿,啄啄那儿。有的跑着跑着,忽然毫无预兆地就地卧倒;有的把翅膀像纸扇一样打开,小腿后伸,伸个懒腰;有的用喙梳理羽毛;有的张开翅膀练飞;有的把头藏在翅膀下睡个小觉……
我们有时偷偷捧起一只小鸡,观察它:毛茸茸的,轻得似乎哈口气就会被吹跑,细嫩的小爪踩在掌心让人觉得痒痒的……单单因这些小鸡,春天也是美好的。它们使我们的生活多了一种滋滋润润的鲜活,一种温柔、祥和与生气。
活泼泼的,小鸡在长大,时光在翻新。
桃花飘,梨花落,篱笆渐被藤蔓缠严实。鸡们卧在篱下,安静打盹儿。它们悄悄长大了,膀尖上的绒毛变作硬硬的翅羽,尾羽也硬撅撅翘起来,形成优美的弧形。
一篱春色滚鸡雏,一幅永恒的画面,是春天留给我们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