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身子骨虽不魁梧,清瘦瘦的,但棱角分明的脸,在右腮斜向右眼内眦,深陷着一记翻肉的刀痕,平添出几分狞恶,透出几许冷峻。这时,他的目光是温柔的,没有恶意,他问:“你在喊小铁弟弟吗?你是铁男的客人?”

姬邦国抬起头来,用那充满戒意的眼神扫视了众人一眼,冷冷地问:“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那汉子回身对身边一个矮胖子说:“朱山,你看看,我还没有责备他什么,他竟如吃了老虎肉似的,对我发起狠来。呵呵,你老说我狠,真想不到,世上还有狠过我的人,你说是不是?”

朱山一双肉眼,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他说:“我可看不出来,他还嫩哪,文绉绉的,一个学生模样儿,再狠,又能狠到哪儿去?您佬出手捷辣,行动果断,论起狠来,恐怕还是非你莫属罗!”

那汉子摇摇头:“谬论,谬论!说起狠来,有三种狠法:一种是脸狠,有人就是那个恶模样,让人看去狠煞煞的,其实这种人内心里并不见得怎么狠的。一种是手狠,脸上好象没事人一样,但下起手来,毫不留情的。一种是心狠,他那心仿佛是铁石做的,他决定了的事儿,你就是八头牯牛也拖他不回。就拿这位小老弟来说吧,你看他的眼神,神光炯炯,毫不畏惧,虽说是文弱书生,但是,我读他的眼神,竟如锋芒在背,冷飕飕的,这就是心狠啊。”

“不,铁叔,您对这小子看错了,他不是狠家。你看我的。”那汉子背后跳出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的精壮的小伙子来,举起铮亮的大砍刀,霍地压上了姬邦国的脖子,喝道:“他妈的,你给我滚起来,见了我们铁叔竟敢不磕头,你是不要命了哇?”

姬邦国冷冷地转过头来,抬眼望了望那个小伙子。他发现这是一个挺英俊的小青年,五官端正,眉眼秀气,满面红润,只是气质上摆脱不了泥土的气息,眼神中透露出粗野,甚至有些蛮横。姬邦国微微冷笑一声,仿佛不屑一顾,又轻轻转过头去。

那青年看到姬邦国竟然蔑视他,顿时感到下不了台,一股怒气直冲到脸上,竟如喝醉了一般喷红。他扬起手,骂道:“小杂种,你就是吃了豹子胆,小爷我也容不得你这样放肆,且让爷教训教训你,叫你识得小爷的厉害。”一席话说得众人全都轰笑起来。笑声中,那青年手中的砍刀竟然高扬起来,欲对姬邦国右臂砍下去,急得那个铁叔伸手托住他的手,嗔道:“小扣子,说着玩就罢了,你怎么就当真起来了。再说,他或许是铁男的客人,你得罪了他,看铁男不揪你的。”

这一说,当真镇住了小扣子,但是,他仍然怒气咻咻:“铁叔,你别护住他,看他那个神气样儿,也真是眼中没有人了。怪不得这几天怎么也找不到铁男,原来是让这个坏小子迷住了,我真的想教训教训他……”

众人又都呵呵大笑起来。朱山笑道:“老爷子,你听听他的话,一半是气,一半是醋,怪不得他要急得发疯。”

人群又爆笑起来。小扣子气得直跺脚:“朱老爷子,你怎么净拣没眼的笛子吹?!你看他生得白津津的,象剥了皮的藁瓜,文绉绉的,你以为他好玩?我告诉你,怕他是老财们派来的奸细呢,别让他打听了我们的秘密去,若是那样,你朱老爷子脑袋瓜子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呢?”

小扣子这一说,气氛顿时沉寂起来。朱山伸出胖嘟嘟的手,真的摸了摸他那光溜溜肥油油的大脑袋,嬉笑的眼光不由得变得阴沉起来,他走近姬邦国坐的竹榻,冷丁问道:“你,是老财们派来的奸细吗?”此语一出,姬邦国身边顿时呛啷啷一阵金铁铮鸣,什么刀啊剑啊锤啊斧啊,全都围了上来。

姬邦国正想说些什么,忽听码头那边响起铁男脆亮亮的声音:“呔,你们这些人,怎么横眉狞眼的欺侮起我小姬哥哥来了?”话刚落地,铁男便飘然而来,手中拎着的三尾金色大鲤鱼,在她有意无意的悠扔下,直朝众人蹦蹶蹶掀尾巴,唬得众人四下里散了开去。

铁叔眉眼里溢出喜意来:“铁男,这几天我的心都悬吊到嗓子上,到处找你找不着,原来你回家来了,唉,你这孩子,真是玩心太重,回家来也不告诉我一声,让我到处抓瞎,你就忍心了吗?”

“不是这样,爷,你听我说。”铁男放下手中鱼,将手在小围裙上擦着,说:“那天晚上,我到野坟陵一带去,看都让鬼子兵占上了,我又没有枪,不好揍他们,正好这位上海来的少爷──”

小扣子抢话说:“还叫他少爷呢,应该叫他奸细……”

铁男秀眉一拧蹙:“你别挡我话头,好不好?怎么会是奸细?你净是胡扯。岂有一个奸细大黑夜里摸到野坟陵去,净挨鬼子的黑枪?”

小扣子看铁男发怒的样儿,脸色慌张起来:“铁妹儿,你别生气,我是说着玩呢?”说罢,他身子朝后闪了一闪,侧脸朝着姬邦国刷来充满醋意的既恼火又痛心更是无奈的一眼。

人群又是轰出一阵大笑。朱山象个笑弥陀,双眼都笑出细珠儿泪水来,挂在浅浅的肉眼睫毛上,在阳光下闪闪烁烁。他抬起肉手抹了抹泪水,笑说:“这真应了那句老话:羊怕老虎,老虎怕大象,大象怕小老鼠,一物降一物。小扣子这头犟牛,只有铁男能拧着他走,哈哈,真笑死人……”

众人笑时,姬邦国没有笑,他十分吃惊,一惊的是眼前被小扣子称作铁叔的人,竟然就是铁男的父亲。这么说,这看上去狞恶的男人,就是这一帮土匪的头儿,他对老财们嫉恶如仇,会怎样处置自己呢?姬邦国听说,做土匪的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是要钱不要命的刽子手,他会不会拿自己开刀?二惊的是,铁男竟然是个黄花闺女,这使姬邦国心里直如打翻了五味罐,酸甜苦辣一齐纷呈。他想到铁男在敌人的枪口下,硬是抢出了他;他想到这些日子,铁男衣不解带服侍他,为他疗伤,而他竟象一个痴家鹅,一直相信铁男的话,把她当成一个小弟弟,甚至想把自己妹妹美国介绍给她,真是痴得让人好笑。想到这儿,他感到十分害羞,皙白的脸不禁飞起红云来。

铁叔走近姬邦国,认真地打量他:“哦,小少爷,你贵姓?家在上海么?来苏北逃难来么?”

姬邦国脸色柔和起来,笑道:“免贵姓姬。铁叔,你就喊我叫小姬吧。我家不住在上海,我是在上海大学读书的,上海成为孤岛后,我不想再读书了,我不想做亡国奴,我要回来打鬼子,我要抗日!我要用自己的血,自己的肉,捍卫我们的祖国,保卫我们的家乡!”

铁叔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脸凝重起来,渐渐透发出光彩来,那刀条伤痕象条血色的鞭子,在脸颊间颤颤的蠕动着。他一把抱住姬邦国,大声道:“好,小姬,你是有血性青年,你心里有我们的祖国,就凭这一点,我就欢喜你!你是打鬼子的好汉,我是打鬼子的魔王,咱们拉起手来,合伙干!小老弟,你知道,我们这一群人全都是土包子,说句让你见笑的话,我们大都瞎屁不识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我请求你就不要走了,上战场拼刀枪,是咱们庄稼汉的事,你就给我们参谋参谋,策划策划,你说好吗?”

姬邦国心里打个愣:他本来是找哥哥参加大部队打鬼子的,他怎么也不想掺和到这个土匪窝里来。他抬起头来,挺为难地看着铁男,半晌不语。铁男知道姬邦国心中那个畏土匪如狼虎的情结,便走上前来,拉住父亲的胳膀,笑说:“爷,你也真是的,说打就上屋,鬼子象疯蚂蚁一样多,够你打的呢,你急什么?小姬哥哥在沟安墩那个野坟滩上,挨了鬼子一枪,现在还没好呢,你就让他养好伤,再说打鬼子的事吧。”

铁叔吃了一惊:“什么?小姬,你真的受伤了?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挨枪了,我碰疼你了吧?”

姬邦国让铁男轻轻解了围,心里感到十分惬意,觉得这姑娘真是善解人意,不禁笑了起来:“铁叔,你放心,不怎么疼的。子弹已经挖出来了,再养一些日子,就能走动了。”

铁叔说:“伤在哪里呀,快给我看看。”

姬邦国和铁男对视一眼,两人不禁都俏面堆红。姬邦国说:“铁叔,小伤儿,关系不大的,就不用看了。”

铁男说:“爷,你就别让小姬哥哥为难嘛。解开衣服来看,若是一不小心,闪上了风,那可不是玩的呀!”

铁叔小心扶姬邦国坐到竹榻上,笑说:“呵呵,到底是我女孩儿细心,既然见不得风,那就不用看了。小姬,听口音,你好象就是我们这一带人嘛!家住哪里呀?”

姬邦国说:“我家在姬家堡。”此语一出,铁男不由得惊叫道:“小姬哥哥,你不要……”

姬邦国淡淡一笑:“铁男,我该称你妹妹了──!你放心好了,不要怕,人要诚实,不能耍滑撒谎的。”

铁男的父亲仿佛感到什么,不禁脸色沉呤起来:“哦,你是……是.……姬家堡的人……这么说,令尊是……”

“家父就是姬文海,字吟帆,铁叔也许耳有所闻。”

“嗯,岂是耳有所闻,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罗。这也难怪,他有一个海字,我哟,名字碰巧也叫海,叫铁海,两海相撞,还不撞出滔天大浪来。”铁男的父亲铁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那脸上刀痕仿佛更深,也更冷酷起来。

庭院里一派可怕的死静,惟有荡野飘出柔和的水声,在人们心头上拂来拂去,仿佛在安抚人们焦灼的心。

有声从人群里响起,起初呜咽如风,继而咆哮如虎,那是小扣子吼出来的。但见满面泪水的小扣子冲出人堆,霍地跪倒在铁海面前,哭喊道:“铁叔,铁叔,我求求你,你给我大扣哥哥报仇啊!”

铁海脸阴沉沉的,半晌,方才柔和起来,他温柔地扶起小扣儿,抬起衣袖替他擦擦脸上的泪水,说:“好孩子,你心里苦,我心里何曾不苦?何曾不恨?但是,你要我向谁报仇呢?向这位小姬报仇吗?”

小扣子咬牙切齿道:“就是,就是要向他报仇,他是姬老财的儿子,他是大财主派来的奸细,你就下令杀了他,取他脑袋祭我大扣哥哥吧!”

小扣子这一席话,直煽动一帮汉子全都鼓噪起来:“对,大头领,杀了他吧!他是老财的儿子,他是奸细!”

铁海脸上的刀痕扑扑地跳动着,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仰首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摇了摇头,紧眯的眼睑里涌出一些泪水来。小扣子仿佛得到鼓励,闪电似的旋过身来,但见他手中的刀一闪亮,直楞楞朝姬邦国头顶扑了下去。

庭院里大汉们全都“啊”地一声欢呼起来。显然,在闪光的利刃下,姬邦国欲想死里逃生,是十分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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