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 也
爱吃,大概是苏东坡的软肋吧,他的字里行间遍布吃食以及吃食的影子,他又写《老饕赋》又写《节饮食说》座右铭,既自嘲又自勉……试想,即使他不做官、不写诗,光凭靠对食物的热爱,这般全身心投入,达到忘我甚至忘掉天地的地步,恐怕也得青史留名吧?
苏东坡是不折不扣的吃货,尤其热爱菜蔬,当他在诗文中写到某一种菜时,给人的感觉是,这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菜,这是苏东坡最爱吃的菜,可是,当你读完他所有涉及菜蔬的诗文,合上书卷,恍惚中会得出一个结论:所有的菜都是天底下最好吃的菜,所有的菜都是苏东坡最爱吃的菜。苏东坡还自己下地种菜,尤其在遭贬外放时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在黄州种菜,他在惠州种菜,他在儋州种菜,在遭贬谪的受难之地、困苦之地、蛮荒之地,他依然热爱生活!他这样赞美自己种的菜:“味含土膏,气饱风露,虽粱肉不能及也。”他以这种对于菜蔬和饮食的热情——实际上是对于生命、天地和宇宙的热情——超越了现实人生的困阻与乏匮,硬是把凶险的流放生涯自我导演成了诗和远方。在风雨飘摇的世间,在现实层面的人生行旅之中,一个个体能把握的事物其实是极其有限的,而菜篮子大概是一个人可以掌控的最后的私人领地和私人空间了,可以完全自由地搞实验,进行发明创造,甚至可以游戏。忽然想起耶鲁大学的校区之内的一个菜园子,是在那里留学访学的中国人及其家属开辟并种植出来的,好大一片呢,在道路旁一片林边小斜坡空地上,远远望去,可见韭菜、辣椒、白菜、菠菜什么的,在西式建筑群被大橡树围绕并点缀着玫瑰、水仙的主体氛围里,它们显得有些突兀和扎眼,看来我们这个民族走到哪里都是喜欢自己种菜的。我望着那片自辟出来的耶鲁菜园子时,忽然就想到了苏东坡,假设他到了耶鲁,吃不惯西餐,肯定也会自辟出这么一片菜畦出来的,称之为东坡或者西坡。
最好玩儿的是,苏东坡竟然还把这种对于菜蔬和饮食的热爱带到了其他领域,比如,他连进行文学评论时都用上了与蔬菜相关的词语,他说某僧人的诗“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就是夸赞这人的诗写得好,好在哪里呢?其中一条就是没有“蔬笋气”,苏东坡还进一步又解释了“蔬笋气”就是“酸馅气”,再说得明白些就是,完全没有素菜蒸包子的气息。苏东坡用“蔬笋气”来调侃那种在内容形式上以至于腔调习气上都过于寒瘦、拘谨、狭窄、苦俭,以至于枯槁的作品。“蔬笋气”丰富了中国古代文艺批评词库,至于后来人试图作出各种各样的多层次解释,甚至反其道而行之,那都更改不了苏东坡最初使用这个词语时在理念上的贬义以及在情感上的嘲弄。
我读苏东坡写给那位知己小妾朝云的诗,无论是《朝云诗》《悼朝云》,感到都写成了命题作文,写得太理性、太生硬了,基本上是一堆又一堆套话,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比起他写给死去妻子王弗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明月夜,短松冈”差了有一光年那么远。我一直质疑苏东坡、朝云二人所谓爱情佳话、爱情传说,其实含有后人根据需要来进行粉饰的成分,我说一句不怕挨骂的话,他俩也许只不过是上下级的吃饭关系……弥漫在作品字里行间里的气息是骗不了人的。如若只从东坡写给朝云的文本来看,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请那些崇苏的人不要怪罪,苏东坡写荠菜和萝卜的诗都比他写给朝云的诗更见真情,更有质感呢。
从苏东坡的很多记述来看,他是经常亲自下厨房做饭的,这是我十分喜欢他的地方。忽想起一件往事,我去一个久不见面的女同学那里玩,刚坐下来聊了没一会儿,就到了晚饭钟点,那时女同学那位尚未晋升为丈夫的男友——一位中国古典文学学者——跑来打断我们的聊天,催促女友赶快进厨房去做饭,我说:“应该你去做饭,好让我们俩继续好好聊天啊!”不料对方认真地睁大圆眼,高调宣称:“君子远庖厨!”我马上回答:“君子远庖厨,君子不吃饭,君子饿死。”当然出自《孟子》的“远庖厨”之语在上下文里自有它原本的深义,而此处被大家只当字面意思来使用了……结果是,自打吃了那顿封建的饭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位女同学家。比较一下人家经常下厨做饭并发明菜谱的苏东坡,一些为了自己远庖厨而将他人推进厨房的食客,其“君子”段位实在也并未见得有多么高。为此,向苏东坡致敬。
苏东坡在随手写下的笔记中,有这么一则,记录了两个穷书生在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我真疑心这两个书生为假托,实则均为作者自己,不过是苏轼与苏东坡的对话。这则幽默笔记最终得出结论:吃最重要。
我决定从明天起,跟肯德基汉堡和炸薯条说拜拜了,我决定从明天起,认真吃菜,正经吃饭。